住宅对面搬来个新邻居。
那天我正拖地板。门被人怯生生地敲了两下，我仔细听，没什么声音，刚弯下腰去擦地板，门又被怯生生地敲了两下。这下我听清楚了，是有人在敲门。
我脱下手套，开了门，一个脸膛黑得发亮，脚穿厚实皮鞋的汉子站在我面前。腼腆地对我笑了笑。
我友善地招呼他进家来。他瞟了一眼水渍未干的地板，又腼腆地笑了笑：说他刚租了房，还没去物业办手续，水管里还没水，想要口水喝。
我见他不肯进屋，便找了个大号的口缸，从饮水机上满满接了缸水，递给他。他双手接过，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便灌下肚去。双手将口缸递到我面前。
我问他，还喝吗？
他又是腼腆地笑了笑：添麻烦了，再来一缸吧。
我接过他递来的口缸，脑子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，这世界真是千奇百怪，这么大汉子，却有着少女般羞涩的笑貌，让人有滑稽的感觉。
我一连接了三大缸水给他。他全喝完了，连续说了几个谢字，退到我家门口时，他又是腼腆地对我笑了笑，引得我直想笑出声来。
他腼腆的微笑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，总想找他聊聊，做了邻居嘛，早不见晚见的。可是很长一段时间，我都没再见到这个邻居。只有他的模样还清晰着。
一天傍晚，业主委通知业主开会。说是有很重要的事要说。
我去的时候，小区的过道上已围了一堆人，都在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。我仔细听，费了很大的劲才弄明白，原来是有住户在行道树旁的一块空地上种了菜。有白菜、葱、蒜，还有辣椒。一些住户说这是破坏环境的做法，要马上铲除，还要对种菜人罚款……
我没发表任何意见。那行道树旁原本是一个不太规整的土坑，现在被平整好了，还种上些植物，星星点点，绿意盎然，其实还是道风景呢。业主们闹闹嚷嚷吵成一片，也是闲极无聊，小题大做寻找些刺激罢了。
一番热闹过后，业主们渐渐散了。
我又看到新搬来的邻居。见业主们散去，他快步从值班室走了出来。拉住我的手说：不知道空地不能种菜，只觉得荒着怪可惜的。种些菜蔬，也是绿化，还供得上几户人吃点时鲜菜。大家不准种，就算了。他说着，抽出几个塑料袋，拔了些葱蒜、白菜往袋中一装，硬塞到我手中。
我连忙后退，说我家不做饭……我看到远处有几个聚成一堆的业主，正指指点点地望着我。我连忙将装好的蔬菜全放到地上，赶紧逃进了楼道。远远地，我看到他呆呆地立在斜阳下，身后的影子扯得老长。而清理完蔬菜的地，看上去像一块很无奈的伤疤。
虽说是邻居，但是我很难碰到他。
一天，一个业主凑上来，将手做成个喇叭状，压低声音，对我说：知道吗？你家对面新搬来的邻居，是个捡破烂的。
哦……
我有些不解的看着他。他脸上马上显露出神秘的表情，说我邻居的地摊就摆在西城的一个地摊交易区，让我有空去看看……
我不知道这业主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。但他那神秘中带着几分轻蔑的神情，让我在对他反感的同时，却也对邻居的地摊充满了好奇。
几天过后，我竟然漫无目的地到了城郊的地摊区，在一个简陋的地摊上，真见到了我的那邻居正在翻弄古董。
邻居见到我，依然是那副腼腆的笑容。他抽出坐着的小马凳，递给我：
你也喜欢古玩？
谈不上喜欢。凑个热闹而已。
我说话的时候，眼睛早在他的地摊上溜了一圈。我收藏古玩已有些年头。有关的书籍也翻过不少，我断定，他地摊上的东西多数是赝品。但他见到我的热情，和他那腼腆的笑，让我对他还是有说不清的好感。
我们闲聊起来。从古玩市场的兴建扯到赝品。从赝品又聊到古玩的历史文化价值。聊到后来，竟然越来越投缘，聊得他的眼睛都亮了，甚至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。突然，他脸红红的从怀中掏出个东西悄悄递给我。
他说现在的古玩市场就是个工艺品市场，人们住上了新房，把案头上摆上几件仿古的东西，当做有点品位。但那都是大白菜价的东西，过过眼瘾罢了。只有这件东西，跟了他多年，厚实着哩。
我双手接过他包了五六层绒布的东西。那是一件精致的蛇缠猛虎扣饰，猛虎舒展跳跃，缠蛇委婉缠绵，整个扣饰做工精细，栩栩如生。厚实的包浆下，透露出一种摄人心魄的气韵。
我将东西捧在手里，仔细地翻转，把玩，用放大镜在强光下仔细地推敲。我看着他笑了，说这怕是一枚秦汉时期的扣饰吧？有着极高的收藏价值。我有点爱不释手。紧紧地将东西抓在手中，仿佛稍一松手，东西便会离我而去，再也不属于我了。
经过一番讨价还价，最终以五位数的价格成交。
在接下来的日子里。我被这件宝贝彻底征服了。几乎每天都枕着那件宝贝入眠，看着宝贝温厚的色彩，沉稳的造形，我感觉到了什么是气定神闲，每天都睡得很安稳。
我在心里盘算着，要不要给宝贝做个特别的盒子呢？这件宝贝，因有缘而相聚。我一定要善待它，甚至做传家宝一代代传下去。
在这种热烈而持久的喜悦中。我心情特别好。对一切都充满了友善和感恩，甚至有想把小区里的荒地种上绿草或蔬菜的冲动。
那天下午，我刚回到家中坐定，门外传来怯生生的敲门声。
没等第二次敲门，我便过去开了门。果然是他，新来的邻居站在门口，依然是腼腆的笑着。他想说点什么，却只是动了动唇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
我邀请他进屋来坐，他望了望屋里，迟疑了一下，最终还是进来了。
我请他在沙发上坐下。他没坐，直挺挺地站着。犹豫了一会。终于鼓起勇气说要赎回刚让给我的那个青铜扣饰。按照行规，他愿意在原价的基础上，加价百分之三十收回。他说对不住我了。
事情来得太突然。我毫无准备，一时呆在那里。他却已将一个信封放到桌上。除了本金，他还加了百分之三十的现金。我心里虽然一百个不愿意，但在此时，我也只能绷着脸，将那个蛇虎铜扣拿出，小心地放到了桌上。
他嘴里反反复复地说着对不住了，对不住了。小心地拿起铜扣，逃跑似地出了我的家门。
由于此事。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。看书、做事总是毫不兴趣。百无聊赖，我打开了电视机。一段悠美的旋律缓缓而至：
你说我像云
捉摸不定
其实你不懂我的心
……
伴着悠美的旋律。播音员在本地新闻里，播报了这样一条新闻：一位收破烂废旧物品外人员，当得知自己收到的古玩蛇虎铜扣，正是当地的重要文物时，慨然捐献给当地博物馆……这枚早年出土，失传多年的蛇虎铜扣，对研究当地历史文化发展有着极其重要的价值……
播音员尽量使声音舒缓，不带过于浓厚的感情色彩，但仍听得出她内心难以抑制的激动。
哦，这个捐宝人不就是对面新来的邻居吗。你这人怎么啦，既然你要捐宝，又何必加价从我手中买回铜扣呢。
我心里一阵激动，一把抓起抽屉中那装钱的信封，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邻居门前，擂鼓般地敲起门来。
敲了一阵，我才突然想起。收回铜扣的第三天，新来的邻居便搬走了。他可能以为卖了的东西自己又收回去，仿佛对我有着多少亏欠似的吧。他没有和我打招呼，而我也忽视了他的去留。
我心头一热，愧赧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。
新来的邻居，你又到了哪里？
作者杨卓成，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曾出版长篇小说《白粉》《山河无语》，散文集《岁月心影》《独行无歌》，中篇小说集《青春无悔》等多部文学作品。获闻一多文学奖，云南省文学基金奖等多项奖励。
你呢 